歿歿

一个喜欢写正经文章的段子手

【张同敞个人】隔世书

顾明安:

 张同敞出生的那年,是万历三十八年。


 


江陵的山川悠悠如旧,落在孩童的眼里,自然没有那么多的情愁。孩童时最让张同敞高兴的,就是六叔爷牵着他的手,一老一少,行走在江岸边。其实六叔爷算不得顶老——看上去也就和自己的父亲一般大。他时不时就带着张同敞去江岸边走一走,上游的江水滚滚滔滔,拍击岸边石块时激起白色的浪花泡沫,一声一声,和着他们念诗的顿挫,像是天生的韵脚。


 


是了,六叔爷总是一边走,一边教同敞念诗。只是六叔爷教的诗和私塾里先生教的不一样。不知为什么,同敞就是更喜欢六叔爷念的这些诗。小小的人儿就这么亦步亦趋的跟着染了风尘沧桑的男人,他念一句,小同敞就跟着念一句。


 


“西北有织妇,容华艳朝光。朝织锦绣段,暮成龙凤章。投杼忽长吁,惄焉中自伤。”


 


“绵绵忆远道,悠悠恨河梁。远道不可见,泪下何浪浪。春风卷罗幙,明月照流黄。”


 


“山川一何阻,云树一何长。安得随长风,翩翻来君傍。愿将云锦丝,为君补华裳。”


 


张同敞念的极高兴,可不知为什么,每每念道最后,六叔爷总会长叹一声,落下泪来。


 


山川一何阻,云树一何长。


 


张同敞开蒙早,到了稍微懂事一点的年纪,他渐渐发现,不管是在私塾中,还是村子里,明里暗里,总有人对他们一家指指点点。那些话虽然零零星星不着边际,但到最后,总是戳向不变的四个字“罪臣之后”。


 


还梳着小揪揪的同敞跑回家,抱着他娘的腿就问了一句:“娘,什么叫罪臣之后?”


 


他母亲一愣,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正巧被一旁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听到了。记忆中那是他爹第一次发火。父亲也是半个读书人,却每日躬耕田野,换得一家人的口粮,在父亲的训斥声中,他隐约听见内间里,奶奶向隅嘤嘤的哭泣声。


 


“无知孩童,不好好念书,从哪里听来这些混账话!”


 


孩子总会在觉得委屈的时候哭泣,可当小小的同敞无意间看见父亲抚着奶奶的背,七尺男儿自己也落下泪水的时候。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不该哭的。


 


他跑去六叔爷家。


 


六叔爷搁下笔,听完孩子尚有些颠三倒四的诉说,轻轻把同敞抱起来,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。


 


“这是一个很远的故事了。”


 


“元朝末年,天下大乱,我太祖高皇帝起兵,救民于水火。高皇帝手下第一名将徐达,平定江南,战功赫赫。咱们张家先人,就在那时,跟随徐大将军南征北战。天下平定后,入了湖广军籍,世世代代,就在这儿定了下来。


 


这么着过了一百多年,我的父亲,也就是你曾爷爷,他呀……”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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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幼极聪慧,名动一方。五岁入学读书,十岁通六经大义,十二岁中秀才,十六岁中举。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,选庶吉士。十余年宦海浮沉,经历过严嵩当权,高拱辅政。他亦曾失望过、放弃过、放舟山海,寄情江湖过。但他终归没办法成为一个纯粹的文人,只将一腔抱负写尽诗文里。他天生就属于朝堂,属于无休无止的权谋与争夺之中。于是他又回去了,又是十年,他隐忍沉着,他图谋深远。他最终斗赢了他所有的敌人,站在了最高处,位极人臣。那个时候,天子是他的学生,司理监秉笔大太监是他的亲随,满朝文武,尽是他的门生。那些年,我们张家……


 


六叔爷最后对膝上听得似懂非懂的同敞微微一笑:


 


“同敞,你记住,保住功名与荣华其实并不难,当你走到那一步时,无数人会教你怎样去保全这些。而真正难的是,当你面临选择时,如何守住气节,保全初心呐。”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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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同敞十岁那年,一年内披了两次国丧。他敏锐的感觉到,那之后,从前那些总是如影随形的指点声少了,他们家的日子,也渐渐好过了起来。


 


不时有乡绅权贵来到他们家,送些东西,攀点交情。甚至有告老的京官,与父亲拱手行礼。十年了,张同敞第一次听到另一个词——“忠良之后”。


 


从“罪臣之后”到“忠良之后”,相隔的,仅仅是十余年悠悠的岁月吗?


 


或许对张同敞而言是这样。但对他的奶奶来说,这一切,都来得太迟了。


 


奶奶死在一年后的冬天,有生以来的第二次,张同敞看到父亲哭,只是相较于几年前沉默的流泪,那天身披缟素的父亲哭到以头抢地,他边哭边喊道:“母亲。”


 


“母亲,儿子无能,让母亲只能含冤与父亲相见。”


 


“儿子无能啊。”


 


父亲字字泣血的哭声仿佛重锤,一下一下,打在张同敞心里。


 


十岁的张同敞已经懂事,曾祖的故事早已不用六叔爷讲述,早都知晓的清清楚楚。他的曾祖,曾经赫赫盛名的张居正,胼手胝足独行数十年,终于站在这个帝国的最高处,再重重的跌落下来。


 


多残酷,那个一己之身将张家带入云端之上,又跌入万劫不复的张居正,是他的曾祖。


 


多幸运,那个每每身不能致,心向往之的英雄张居正,是他的曾祖。


 


张同敞跟在父亲身后,身披重孝,向他奶奶的灵柩,重重磕头。


 


“我定要为曾祖翻案,为张家沉冤,不让爹娘和六叔爷背负恶名到地下。我定要如曾祖一般,封侯拜相,为张家光耀门楣,为大明江山建功立业。”


 


他在心里向自己起誓。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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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对着六叔爷的讲述,又兼着经年的努力,终于在他弱冠那日,张同敞不得不承认:比之曾祖父,他的天赋毕竟平庸的多。


 


曾祖在他这个年纪已经中举,要不了多久,就能够身中二甲入职翰林了。可如今,即便私塾里的先生和同窗都不敢再轻易小觑了张家,但他自己也清楚,比起曾祖,他真是逊色了些。


 


不过也还好,学成文武艺,卖与帝王家。那些年朝政败坏,边疆也告急。男儿何不带吴钩,读书虽不算惊人出色,武略功夫倒没落下。阉党把持朝政的那些年,张同敞是恨极了,无数次想要上书直言,都被父母和六叔爷拦了下来。


 


几次一拦,他也懂了。


 


自曾祖飞扬得意的那些年后,张家的人,最不缺的就是隐忍的功夫。


 


少时的备受冷眼,他自然也比同龄人多一分成熟与忍耐。只是他的目光仍是清澈的。隐而不顺服,忍而不忘志。当二十岁的张同敞挥别家人,前往京师。那一瞬张静修有些许的恍惚——仿佛幼时记忆中的父亲,轻袍缓袖,意气风发。


 


他到死都意气风发的,不疲惫,不妥协,他自始至终没有染上一丝一毫岁月的风尘。他也不知道,在自己身后,张家又经历了多少年的霜剑风刀。


 


这或许是上天给他最后也是最大的恩德。


 


张同敞的身影渐渐走得远了,斜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。张静修一回头,却发现自己早已身躯佝偻,满头白发。那一刻他想起父亲,想起大哥,想起幼年时跟着自己行吟江畔的侄孙。四十多年,犹如一梦。


 


生命如斯漫长,又如斯短暂。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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崇祯三年,故首辅张居正被正式平反,恢复谥号。满朝文武,皆无二言。


 


张同敞躬身低头,厕于群臣中,他面无表情,可宽广的衣袖下,他的手指颤的停不下来。


 


即位不久的皇帝还很年轻,比张同敞还要年轻几岁的样子,他生的白而瘦,目光深邃,可笑起来的样子又很清澈,像山间干洌的泉水。


 


因着是私下召见,张同敞并不敢正眼窥探天颜,双目微微一扫便跪下行了大礼。是真正心悦诚服的参拜,为着自己,为着先祖,为了整个张家。


 


皇帝却很客气,一点架子也没有,他伸出手虚扶一把,然后笑着说:“今日得见,爱卿果然不凡,不愧忠良之后。”


 


忠良之后。


 


在那一刻,这四个字才真正有了意义,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梦,终日惴惴,梦醒之后就会消散无踪。


 


“你还有几个叔叔尚在人世,又有父母,”皇帝踱着步,“即日起恢复张家的祖荫。回去告诉你们父叔,去领个官吧。当年的事,是委屈了你们家。”


 


炽热的液体盈上眼眶,张同敞满心都发热,几乎要说不出话来,只是本能又一次行了大礼:“多谢陛下。”


 


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。


 


他带着消息回江陵。父母都热泪盈眶,在自家小院中面北叩首,感谢天恩浩荡。


 


虽有皇帝亲口允诺的恢复世荫,但张静修却在谢恩后拒绝了。


 


他真的已经老去了,幼年时的同敞尚觉得六叔爷看上去和父亲差不多的年纪,但到了如今,他满头华发,是真的显出老态了。


 


他慈爱的看着自己的侄孙,好似他还是当年江畔边,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小小孩童:“孩子,你生的真像我的大哥,大哥又是我们兄弟六个当中,最像父亲的。父亲出事的时候我还小,咱们一家都被关在宅子里,没有饭吃,只能饿肚子。大哥走之前的那个晚上还抱着我,他哄着我说:‘六弟别哭,都会好的,会有饭吃的,咱们张家会好的……’,第二天他就上了吊,用自己的命给咱们家换来了一口饭,四十八年,整整四十八年了……”


 


满头华发的老人流下了浑浊的泪水:“孩子,如今皇上圣明,你又是个上进的好孩子。重振张家,光耀门楣,担子,可都在你一人的肩上了。”


 


“六叔爷。”他流泪满面的叩首。国家危难,边疆告急,阉党虽除,但多年弊政积重难返。西北逆贼蠢蠢欲动,危急存亡之秋。他磕的那样重,每一下,都是无声的誓言。


 


上报天恩,下振家门。他承诺过了,就会做到。


 


那亦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六叔爷。他回京后,张静修一直在家乡整理先父张居正生前的诗文,老病而死。


 


他终于可以将四十八年的冤屈洗净,去见他的父母兄长。


 


“绵绵忆远道,悠悠恨河梁。


 


远道不可见,泪下何浪浪。


 


春风卷罗幙,明月照流黄。


 


山川一何阻,云树一何长。


 


安得随长风,翩翻来君傍。


 


愿将云锦丝,为君补华裳。”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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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今的皇上是个勤勉的好皇帝,但上苍竟悭吝至此,自他即位后,天灾人祸,从未断绝。


 


十年前那个瘦却温和,还会对着群臣笑的干净,如山间一汪凛冽清泉的少年消失不见。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干瘦嶙峋,目光逐渐阴冷多疑的天子。


 


这些年内阁首辅走马灯似的换,斩了个袁督师,关锦防线还是没能守住。洪承畴降了,祖大寿降了。东北有金兵,西北有闯逆。群臣却或沉默不言,或唯唯诺诺。皇帝的眉头越皱越紧,行事也越来越急躁。说实话,那几年朝堂上的日子不好过。但为着张家世代的忠,为着那一年平反的恩,张同敞一直留了下来。他真的不是自己“少聪颖绝伦”的曾祖,他没有超凡卓绝的才华,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。所能做的,只有竭尽所有,赤诚相报。


 


终于有一天,皇帝召他相见。他像十余年前那样行了大礼,他亦像那时一样,伸手虚扶了一把。


 


皇帝依然很年轻,但他的脸上分明沾上了颓丧之气。他拍拍同敞的肩膀:“朝中无人,元六,你替朕跑一趟湖广,慰问诸王。那里是你的家乡……顺便再去看看你家中二老吧。”


 


皇帝的话有留白,可他何尝不清楚,湖广离西安何等之近,那里是闯贼的大本营。但同敞什么都没说,只是深深一拜到底:


 


“臣领命,必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,请陛下放心。”


 


皇帝微微颔首,终于又在他退出大殿前叫住了他。


 


“此去山高路远,元六,一路珍重。”


 


同敞再拜:“臣亦望陛下务必保重。”


 


哪怕是正午,阳光也照不进九重宫阙深深的殿宇,只有白日里徒然流转的光影,被巨大的柱子切割成细碎的明暗。天子的身影嶙峋却挺拔,他安静的伫立于这片光影中。那样孤独,那样骄傲。


 


那是之后的六年里,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里的,最后的定格。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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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敞是在路途中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的。


 


当时他正藏匿于一叶小舟之中,闯贼早已占据湖广,大明宗室或逃或被俘杀。“慰问诸王”的任务也就成了一句空话。夜航创在江水中荡荡悠悠。那一刻他想起慷慨赴水的屈子,想起泛舟江上的渔夫。他深受国恩,自不能随波逐流。这江水浩浩,纵身一跃是最容易的事,只是到底,心有不甘。


 


曾祖也曾有过放舟江上的轻狂时光吧,六叔爷说,那时严嵩当权,徐公处处避其锋芒,曾祖少年时性情耿直,不能屈伸,一怒之下便远离朝堂,寄情山水。可他最终还是回去了。


 


张家的子孙,天生都是要回到朝堂上去,经历无数的权谋争斗——所求的不是高位,而是居于高位,为国尽忠。


 


少年时在祖母灵柩前许下无声的誓言,字字句句,犹在耳畔:


 


“我定要为曾祖翻案,为张家沉冤,不让爹娘和六叔爷背负恶名到地下。我定要如曾祖一般,封侯拜相,为张家光耀门楣,为大明江山建功立业。”


 


曾祖的诗文酬和集,此刻唯有一句记得清楚:“愿相公高视元览,抗志尘埃之外,其于爵禄也,量而后受,宠至不惊,皎然不利之心,上信乎主,下孚于众,则身重于泰山,言信于蓍龟,进则为龙为光,退则为鸿为冥,岂不绰有余哉!”


 


即便要身归鸿冥大荒,张家的后人,亦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去了。他是张居正的曾孙,他们的祖先曾跟随徐达大将军,太祖高皇帝,从乱世一路走来,为大明江山流血拼杀。到如今,江山倾覆,哪怕是江山之清风,山间之明月,一山一月,他们都要用生命去守护。


 


他将手头酒壶掷入江中,吩咐船夫道:“咱们回头!”


 


皇上曾让他回去看看家中双亲,但如今双亲还在,天子却已崩殂。不是不思念父母的,十余年未见了。但他们都是张家的人,血管里流淌的是一样的血。他相信,他的父母亲族会认同他的选择,他们也会,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。


 


于是他调转船头,向着南都方向而去,不曾回头。


 


他不知道的是,几乎同一刻,他的父母、五叔爷以及张家族人,被闯逆所执,执意不降,举家被杀。


 


大明曾亏欠他们,但他们,从未负过大明。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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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的那些年,同敞先后奔赴唐王隆武、唐王被俘杀后,又奔投了桂王永历。从福建,到广西。


 


大明只剩下不到半壁江山了,可上到皇帝,下至文武大臣,都还记得他是张居正的后人。少年时的骑射功夫终于派上了用场。他被授予指挥佥事,带兵杀敌,永历中,又被擢用为兵部右侍郎。


 


也是在桂林,他结识了大学士瞿式耜,并拜他为师。他记得他初初向他行礼时,瞿公捻须一笑:“元六,你是忠良之后啊。”


 


忠良之后又如何,还是抵不过满朝党争。朝廷一退再退,争斗却永无止休。


 


也是在那段时日里,同敞生平头一次恨起自己的无能来,他恨自己不是曾祖。若曾祖尚在,以他的强硬手腕,朝政何至于像如今一般混乱,他们难道不明白,吴楚相争,到头来,损的都是朝廷的元气,白白让鞑子兵坐收渔利。


 


可每每谈及此处,连瞿公亦只是叹息。


 


“元六,难道我们真的要跟那些推翻我大明江山,逼死我先帝的逆贼为伍吗?如若果真如此,到了地下,你有何颜面去见先帝?”


 


在恩师的质问下,他终于沉默了。


 


那些年,他随着朝廷步步南退,从肇庆到梧州,又往柳州、象州,再到桂林。


 


虽是西南烟瘴之地,桂林山水却清冽明丽,逃亡生涯中难得几日的偷暇,他和恩师泛舟江上,欣赏这如画风景。有时也不由得想,若是生在太平之世……


 


瞿公见他发愣,不由问他:“元六,在想什么?”


 


同敞回过神来,抱歉道:“老师,我只是在想,古人说‘国家不幸诗家幸,话到沧桑句始工’。可我们终归不是诗人。学生才疏,若在承平之年,估计只能为一方小吏,而如今乱世,时无英雄,倒是白白便宜了学生,他日无论多寡,青史终归会留我一名吧。”


 


他随即难过的笑一笑:“只是老师,相较之下,我宁愿自己永远的湮灭史册,只做为太平盛世锦上添花的碌碌之臣。”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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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军再次攻来时,永历朝廷上下忙乱,准备着又一次的逃亡。


 


南至苍梧,又有何路可逃?


 


同敞匆匆赶回桂林城外时,城池已经空了。城外一水相隔,道阻且长。


 


他愣了愣,随即义无反顾,涉水而过。


 


当他拨开人潮,匆匆赶回城内时,天已经黑了。往日热闹的瞿公府漆黑一片,唯有一间陋室,一灯如豆。


 


见来人是他,瞿式耜皱眉,呵斥道:“你来做什么?明日一早清军就要进城,我死志已决,你快走,别枉送了性命。”


 


同敞却笑了,他对着老师直直跪下,一字一字局,掷地有声:“老师,昔人耻独为君子,老师难道不许同敞和您共死吗?”


 


瞿式耜一愣,脸上漫过复杂的神色,不舍、遗憾、欣慰……最终都化作一个笑意:“好,好!你不愧是张文忠公的后人。”


 


他捧过一坛酒,招呼道:“来,坐,今晚咱们不分师徒,都是大明孤臣。”


 


同敞亦笑:“自当从命。”


 


他们彻夜对饮,明烛达旦。


 


天亮后,清兵进城。


 


-----


 


孔有德看着身前被缚住的人:他看上去不满四十岁,剑眉星目,白面美髯,即便身为阶下囚,亦器宇不凡。


 


“你便是张居正的后人?”骄傲的将军哼了一声,“照我说,朱明王朝对你们张家也不怎么样,据我所知,你的曾祖被万历皇帝开棺戮尸,你的爷爷被逼的上吊,你几个叔叔全被流放蛮荒之地,家道中落四十余载,受尽白眼与屈辱。兄弟,我劝你一句,何苦替这帮人白送了性命?”


 


张同敞不答,定南王以为他心有所动,继续劝道:“如今我大清,摄政王英明,将士勇猛,举国上下,同心同德,扫平内乱,一统江山就在指日。你若诚心悔过,剃发归降,忠于我大清,将来封侯拜相,前途不可限量。”


 


封侯拜相?


 


张同敞想起,自己幼年时的愿望,就是有朝一日,能同曾祖一般,封侯拜相,振兴门楣。


 


于是他轻轻的笑了。


 


孔有德以为他被说动,神色一松,半蹲下来与他面对面,还想说些什么,下一秒,一口唾沫便吐上了他的脸。


 


他大怒拂去,一记耳光又重又狠,落在面前人的脸颊上。男人吃痛也不吭声,肿着半边脸,依旧朝他冷冷而笑:


 


“三姓奴才,尔也配在我面前谈“忠”?尔多行不义,背信弃义,厚颜无耻,即便今日逞一朝得意,日后也必遭灾祸。千秋万代,骂名已成,尔世世子孙,都将以尔为耻。我是大明永历朝兵部侍郎兼翰林学士,张居正之后人,我们张家人身前,岂有尔等叛徒说话的地方?”


 


他说着说着,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,自己坐在六叔爷膝上,六叔爷一句一句教着似懂非懂的自己。


 


“同敞,你记住,保住功名与荣华其实并不难,当你走到那一步时,无数人会教你怎样去保全这些。而真正难的是,当你面临选择时,如何守住气节,保全初心呐。”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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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同敞被押赴刑场的那天天气很好。桂林的春日,天地清澈,水秀山明。


 


身后的清兵喝令他们跪下,他们不屈,便有士兵踢中他们的膝盖。二人站立不住,只好在被踢倒后,匍匐着寻找南边的方向。


 


大明的臣子,要跪,只能跪我大明的国君。


 


一阵春风吹过,张同敞微微闭上眼睛,仰起头,任风拂过脸颊。


 


幼年时江畔的行吟,少年在祖母灵前许下的誓言,先帝的知遇之恩,六年的不屈抵抗——这一刻,终于要走到尽头。


 


这一生不长,却是无愧、无悔的一生。


 


“进则为龙为光,退则为鸿为冥。曾祖,孙儿不曾辱没了张家先祖之名吧?”


 


悠悠风声好似隔世的书信,仿佛有明一朝张家先祖的赞许。


 


于是他微笑了。


 


那一日阳光极好,山川悠悠,好似江陵旧景。


 


1650年4月,张同敞与其师瞿式耜在桂林就义,年仅40岁。


 


Fin


 


参考文献:


[1]张廷玉等主编:《明史》,第十九册,卷二百十三。


[2]顾诚著:《南明史》,光明日报出版社,2011。


[3]朱东润著:《张居正大传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,2015。


[4]邱振声撰:《浩气长存山水间——瞿式耜、张同敞风雨桂林吟》,学术论坛,1987年。


[5]林志仪撰:《从容待死与城亡——一段南明抗清历史的回顾》,文史春秋,2000年第4期。


 


后注:


 


历史上并未留下张同敞确切的出生年月,是作者自己考证的,敬请各位大神指点。


 


张同敞的六叔爷是张居正的第六子张静修,张居正死后抄家,几位长子均削职流放,唯有六子年幼,逃过一劫。


 


张家被农民军所杀的具体日期有调整,为了小说情节的戏剧性,望轻拍。


 


作者不能免俗的是大明流量张居正先生的粉丝,只是学问疏浅,不敢落笔。恰好学期课程论文选择了对张同敞一生的考证。因此撰此小小人物志,以寄追思。《隔世书》一名,大约是指同敞一生景仰曾祖,在临终的那一刻似乎终于得到了曾祖的认可,他们都是张家的后人,大明的臣子,虽功业有高下,可一生无愧,不负大明。只是作者文笔浅陋,未能写出他们万分之一的光芒,实感惭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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